綠島中心醫院的急救室和住院部隔了一棟樓，千秀穿著一身病號服，疾步朝三樓奔去。她一邊跑，耳邊一邊回想著幾分鐘前的對話。

“曼迪上士啊，聽說整個後背的皮膚都被燒掉了呢！重度燒傷，我們院長都出動了。”

“怎麽可能？曼迪當時根本就不可能在現場！”

“哦，我聽說她好像是為了救人……”

不可能是她，怎麽可能是她！千秀緊攥著拳頭，渾身發冷。

蘇豫站在急救室外，不停地有醫生和護士一臉嚴肅的進進出出。藍色的窗簾完全擋住急救室內的景象。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還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告訴他曼迪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蘇豫！”千秀遠遠地就看見蘇豫站在亮著紅燈的急救室門口，本來抱有意思僥幸心裏的心徹底懸了起來。

她站在原地，不再靠近一步。

真的是她，她會救她嗎？不惜舍命？

一起合作近三年，她們雖然已經不像之前一樣劍拔弩張，但是感情絕對算不上深厚。比起來，她倒更願意跟蘇豫深交。不僅是因為一開始的沖突，而是，她們兩個幾乎是一類人。自尊心強、好勝、驕傲、不服輸，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在對方面前底下高昂的頭顱？

“千秀，你怎麽樣？”蘇豫見到她趕快跑過去，他一直守在曼迪這裏，倒是忽略了千秀。

千秀順著他來的地方看去，透過藍色的窗簾，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裏面忙碌的身影。她指著那裏，目光呆滯的問，“真的是她嗎？”

“是。”蘇豫的語氣低沈。

“她會沒事的吧？”千秀抓著蘇豫的胸前的衣服，眼睛裏蓄滿淚水，卻倔強的不讓它們掉下來。

蘇豫看著她，她的一雙手好像抓的不是他的衣服而是她的心臟，讓他痛的幾乎窒息。他伸手抱住千秀，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會沒事的，一定會！會沒事的……”

安靜的醫院長廊，雖然是盛夏，卻幽涼的令人害怕。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它們蠻橫的鉆進你的鼻腔，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你到底在什麽樣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最易讓人崩潰，千秀死死地把臉埋在蘇豫的胸膛上。蘇豫察覺到一股熱意在胸前暈開，一股酸澀頓時刺激到他的神經。懷裏的人在顫抖，她在害怕，“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察覺到起火了……”

蘇豫沒有再安慰她，語言在這種時候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

越安慰，越自責。

明明誰也沒有做錯，錯的只是那場大火。

急救室外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盞不能讓人忽視的紅燈終於滅了。

蘇豫和千秀一下子站起來，神經瞬間繃緊。

黑色頭發的中年男醫生一臉疲憊的摘下口罩，手術整整做了六個小時。把細碎的已經徹底壞死的皮膚從患者的後背和手臂上剝離並不是什麽難事，但是太過精細，每一環節幾乎要在顯微鏡下進行，眼睛和手指幾乎都到了極限。

“手術很成功，通過清理手術已經完全杜絕了感染的可能。”這就是保住性命的意思了，大部分燒傷患者並不是被燒死的，而是燒傷傷口處嚴重感染而死。

蘇豫和千秀齊齊的松了口氣，“謝謝醫生了。”

那男醫生搖搖頭，“不用謝，我本來就是醫生啊。不過她後期恢覆的怎麽樣，那可就要看她的個人毅力和你們的鼓勵了。”

“那她後期到底要怎麽樣進行恢覆？”千秀搶在蘇豫之前問。

“患者的皮膚大面積脫落，燒傷面積達到百分之四十，普通的植皮對她而言比較困難，而且會留下大面積的傷痕。所以我們目前商量的方案是進行“細胞再生”。”

“細胞再生？”這麽專有的名詞對外行人來說完全是一頭霧水。

男醫生十分有耐心的解釋，“細胞再生，顧名思義就是讓皮膚細胞在原來的基礎上長出來，形成新的皮膚。我們醫院此項技術已經成熟，可以讓患者完美的恢覆到以前的狀態。不過唯一的缺點就是，過程……十分痛苦，只有十天，但卻有很多人中途放棄。”

“好了，你們可以看看她再做決定。護士會帶你們先去消毒，穿上無菌服進去。”

男醫生說完就慢慢的走了，他身後的護士低聲說，“請兩位跟我來。”

蘇豫和千秀木然的跟著她往消毒室走，“十分痛苦，是什麽樣的？”千秀有些六神無主的問蘇豫。

蘇豫茫然的搖頭，他也不知道。

穿上綠色的無菌服，把全身都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連眼睛上都帶著透明的眼罩。他們推開那扇白色的門，滿眼都是煩著銀光的冰冷器械。蘇豫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裏比走廊還冷。

無菌室裏沒有床，只有一個透明的箱子，蘇豫只瞟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他轉過身讓千秀仔細看看她就出去了，畢竟男女有別。

一走出去，蘇豫就立刻摘了眼罩，他快速地用手擦掉那一瞬間掉下來的眼淚。雖然只有一眼，但他還是看清了。

曼迪全身赤裸的躺在那個盛滿了綠色液體的箱子裏，只有一個氧氣罩維持著她與外界的聯系。

“她現在不能躺也不能趴更不能穿衣服，在無菌液裏泡著是最安全也是最好的辦法。”護士在裏面給千秀解釋，“她現在意識還沒有清醒，你看一下就走吧。”

“我可以，單獨跟她呆一會嗎？”千秀蹲在無菌液箱旁，雙手貼在溫暖的箱體上。

“好，那你盡快，五分鐘。”護士看了看時間，語氣平淡的沒有一絲溫度。接著轉身走出去。

在這家醫院工作了近十年，她好像已經失去了憐憫的感情。綠島上多數是科學實驗室和大型兵工廠，作為綠島最大的醫院，他們每年都要接收各種重大疾病或者事故的患者。

她記得她剛入職的時候，對每個人都充滿了憐憫和同情。可到後來，值得憐憫的人太多了，她產生了一種情感麻木，每天對著悲痛欲絕的患者家屬面無表情在她還沒查覺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

慢慢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個怪物。更可怕的是，她發現身邊的所有人都變成了這樣的怪物。

醫院，真可怕。每天懷著這樣一種情緒去上班，然後手腳麻利的處理各種事情，越來越像一臺機器。

可是，她在開門的一瞬間回過頭。那個一頭漂亮亞藍色卷發的年輕女人正趴在箱體邊極力隱忍的哭泣。作為醫者，不僅是患者，還有他們的親人朋友，也需要他們。

所以，因為需要所以存在和堅持。

“建議你們選擇細胞再生，那麽年輕的女孩子，還有很長的後半生呢……”她打開門看見門口等待的蘇豫說，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從懷裏拿出查房表，朝遠處匆匆走去。

五分鐘一到，千秀如約的走出來。她的眼睛很紅，但眼神卻很堅定，“選擇細胞再生吧，她需要一具沒有傷痕的身體。”

任何一名機械師的終極夢想都不會僅限於在地面上做一個機械的制造者或者是修理工，如果想上航艦，她的身體表面就不能出現任何大的傷疤。宇宙中不管是空間站還是航艦上的氣壓跟地面上有很大的差別，一旦身體表面出現大型傷疤，非常容易出事。

“好。”蘇豫鄭重的點頭，不管過程痛苦也好，他們會陪她走下去，只有十天而已。

可是十天也不是那麽好過的，在開始治療的第一天，曼迪就崩潰了。

還是那個透明的水箱，但是裏面的液體卻換了，透明的，有一點粘稠，沒有任何顏色。

曼迪躺進去的時候，醫生直接給她帶了一個透明的頭盔，頭盔上有一個輸送氧氣的軟管，這樣她就可以隨時觀察外界的動態，也可以說話。

“這裏面是什麽？”曼迪好奇地問，就這個會讓皮膚再生？

“皮膚幹細胞。”醫生笑著回答，“抽取了你大腿上的幹細胞培植的。”

曼迪吐了吐舌頭，一箱子皮膚幹細胞，想想就惡寒。

“準備好了嗎？”醫生準備合上最上層的蓋子。

“等一下，”曼迪坐起來對身邊幾乎幾天都寸步不離的千秀說，“哎，別跟著我了，咱們的實驗還沒做完呢。沃特那老魔頭可快回來了，我們還沒找到合適的反物質比例他會殺了我們的！”

“沒關系，那邊有蘇豫。”千秀把凳子挪到箱體旁邊，“我陪著你，你可以跟我說話。”

曼迪撇嘴，“貴族小姐，可別，你還是做回頤指氣使的大小姐好了，我看著別扭。”

“我告訴你，我可不是為了救你而救你的，我們的大部分實驗數據可掌握在你手上呢，我是怕這兩年的努力功虧一簣。”

千秀笑，“嗯，我知道了。”

“那你還不走？”

“不走。”

“……”

曼迪洩氣的躺下去，不再管她，把眼睛閉上說，“準備好了。”

十天，很快就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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